2021年5月17日至8月30日，吳冠中同名作品展《吳冠中》在牛津大學阿什莫林博物館舉辦，展覽位于蘇利文中國繪畫展廳的11號廳。阿什莫林博物館在官網(wǎng)介紹說：“吳冠中，20世紀中國最受贊譽的藝術家之一。縱觀其一生，從早年在杭州、巴黎的求學歲月，到生命中的最后數(shù)年，他都致力于將西方繪畫與中國傳統(tǒng)繪畫的融合之路。”

本次展覽作品借展自香港藝術館，是從吳冠中后人近期包括繪畫、速寫在內(nèi)的一項共450件的捐贈中精選而出的，呈現(xiàn)了吳冠中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各個時期的代表作，包括油畫、水墨、鉛筆作品等多種媒材。

在線國際學術會議

在本次展覽期間，阿什莫林博物館組織了線上國際學術會議，會議邀請了香港藝術館吳冠中收藏助理策展人Mira Chan，香港藝術館Nadia Lau，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蔡珩與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、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主任劉巨德等研究吳冠中藝術的頂尖學者，發(fā)表對吳冠中人生與藝術的最新研究。

本文為劉巨德教授的發(fā)言內(nèi)容，經(jīng)劉巨德教授授權，在此刊登，以饗讀者。

小鳥天堂 1989年作 水墨設色宣紙

1992年，倫敦大英博物館東方文物部打破了只展古代文物的不成文規(guī)矩，舉辦了“吳冠中——一位20世紀的中國畫家”的畫展。期間，吳冠中的巨幅彩墨《小鳥天堂》被大英博物館珍重收藏。“國際先鋒論壇報”的藝術主管梅利柯恩在《開辟通往中國新航道的藝術家》一文中寫道：“人們必須承認，這位中國大師的作品是數(shù)十年來現(xiàn)代畫壇上最令人驚喜的不尋常的發(fā)現(xiàn)。”

小鳥天堂(一)1989年作 水墨設色 宣紙

大家看，這幅巨作是吳冠中由一幅寫實的小水墨演化而來，飽含著他長期無盡地探索形式美的苦心，更有他對自然深處真與美不為人知的深刻認識。他說這是“視覺形式的起飛”，大大地超越了現(xiàn)實。

通常人們對現(xiàn)實的題材、內(nèi)容、意義，都能看得見，但對自然內(nèi)在美的形式，大多數(shù)人是個謎，而大師會與其照面。

一、美為何?

美，人類之謎。

科學家說：“美哉!真理之源。”

藝術家說：“找到美因為你遇見了真。“真，也即是美。”

哲學家說：“美是自由的形式。”“美是作為無蔽的真理的一種現(xiàn)身的方式。”

詩人說：“任何美都包含某種永恒的東西和某種過渡的東西，即絕對的東西和特殊的東西。”

古人言：“美，善也。”

吳冠中說：“美是靠形式的”“形式美的核心是抽象美”“藝術的價值在于美”。

美，人類文明的靈魂，發(fā)現(xiàn)美才能找到真。美猶如真理的光芒，不可能直接接近，卻指示著真理的大方向。

發(fā)現(xiàn)美、信仰美是人類的覺醒。

美，在科學家、藝術家、哲學家、詩人心里，都遠不止于現(xiàn)象界，她處在自然和人性最深處，存在于無物、無我、無功利，超現(xiàn)實的心物感應里，存在于每一個人慈善的內(nèi)直覺的心境中，存在于自然萬物內(nèi)在和諧的抽象共性間。

作畫中的吳冠中 1986年

《小鳥天堂》，是吳冠中創(chuàng)造了形式美的抽象關系，代替了現(xiàn)實。那是他心物合一的想象，以天地之韻、傾述人性之情的情景交融，其美是主觀的，也是客觀的。其形式是由內(nèi)而外奔流出來的他的天性、骨血、氣質(zhì)、審美和才華，植根于他童年的故鄉(xiāng)和文化的故鄉(xiāng)。這是天地與我并生，萬物與我為一的抽象美的意象，令中國傳統(tǒng)繪畫精神重生。吳冠中是形式美的詩人和舞者，他開辟了中國繪畫的新航道，促進了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精神審美的復興。

二、美何為?

美，解放著人的心靈，給人以自由。

美，陪伴著人類超度苦難，給人以精神家園。任何物質(zhì)欲望都不能滿足人類，唯美神可以拯救人類。

但天下之人大都認為美“無用”。科學家，藝術家，哲學家，他們苦苦研究自然、追求真理、探索生命，并非因為有用，有功利而孜孜以求，往往是因為“無用”之大美的吸引而傾心奉獻。

實踐證明：美，只有在無用、無功利、無我時，才會降臨。

美，心通天宇，所志者真與善。求知愛美，人的本能。

杰出的科學家、藝術家、哲學家都高峰相會于美神之地。故大師們把“無用”之美，視為天下萬世之真理，沒有美就活得不自在，甚至活不成。

人生美感的自由是最大的自由，也是人內(nèi)心最大的能量。美，會把人類的眼界、心智、心胸從有限引向無限，從限制走向自由，從分別趨于整一，令一切化腐朽為神奇。

美，是人類心智、精神、情感中最神圣、最尊貴的靈魂與自然深處的合一。

吳冠中一生信仰美，創(chuàng)造美，踏遍祖國大江南北，深入自然，集東采西，致力于自然美的冶煉，中國傳統(tǒng)藝術與西方現(xiàn)代藝術精神的淘洗，延續(xù)林風眠、吳大羽“融會中西”的藝術思想，不斷解放自己。看《漢柏》，由速寫到創(chuàng)作，這是吳冠中自由、壯闊美感的表現(xiàn)，致使他的藝術發(fā)出了神性的光芒。

吳冠中初到巴黎

藝術的道路就是自己不斷解放自己、超越現(xiàn)實、超越功利、超越自我、超越社會、超越理性的道路。

1946年，吳冠中留學巴黎國立美術學院，師從蘇弗爾皮教授，探索藝術形式的自律，得到了西方現(xiàn)代繪畫‘形式獨立’于文學的啟蒙。回國后他用形式美的解剖刀，全面地剖析了中國繪畫，找到了中國繪畫形式美的根脈：“韻”。為此，萬物在他心里都化為深情的詩和抽象的韻，他說那韻其實是“虛”，中國文化講虛以待物，才會有藝術之大美。他悟到了東西方藝術的精髓，深信美是自由的形式。

他說：“造型藝術不講形式，不務正業(yè)。”“造型藝術的根本是形式美，觀察發(fā)現(xiàn)形象、形式，是畫家的生命線。”吳冠中不斷地這樣告訴世人：“三百六十行，各行有各行關系存亡的大問題。美術有無存在的必要，依賴于形式美能否獨立存在的客觀實際。”油畫《南方人家》是形式獨立的例證。

事實證明，好的藝術作品常常在一瞬間，不知道內(nèi)容是什么的時候，就把人不知不覺吸引和震憾，這是藝術形式美不為人知的動人力量。

藝術大師創(chuàng)造獨特藝術的秘密，就在于創(chuàng)造某種形式美的抽象關系，不斷超越素材。

吳冠中對“內(nèi)容決定形式”的常規(guī)，長期質(zhì)疑，1979年5月在《美術》雜志，他發(fā)表了一篇宣言式的文論：《繪畫的形式美》，在美術界引起強烈反響。反習慣，往往令人驚慌不安，吳冠中遭批判。1981年他又在《美術》雜志，發(fā)出疑問：《內(nèi)容決定形式?》，《高昌古城》、《紅墻》是他對形式美的藝術性和獨立價值的忘我堅守，為后來人打開了新思路。他是中國現(xiàn)代繪畫形式美的鑒往知來者和領航急先鋒。

鶴舞 2002 水墨 67cm x 136.3cm新加坡國家美術館

晚年，吳冠中趕上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時代，他浪漫的藝術才情朝氣蓬勃，其形式美一如江河奔流不息。他說：“我長期被批為形式主義者，我確視形式主義為繪畫唯一安身立命的基地。”

有人問，吳冠中從來沒有創(chuàng)作過社會重大題材的繪畫，他的藝術家責任在那里?他對社會有什么藝術貢獻?吳冠中說：“真正杰出的藝術家總是將自己和自然融為一體的。正是由于敏感的藝術家從不同視角解釋了自然之美，人們才更深一層感受到自然之美。”《鶴舞》，形式美的抽象墨舞，是這句話的最好注釋。

藝術是探索自然和人性的另一條路。藝術家真正的責任和貢獻，在于是否開啟了新的認識世界的視野，是否從不同的視角，發(fā)現(xiàn)、欣賞、解釋了代表自然的美的真諦，吳冠中做到了。他獨立自由的形式美是對藝術本體、本源、本身的追問和探索，既讓中國古老繪畫新生，又打通了中西繪畫的界限，并找到了人生安身立命的家園。這是中國幾代畫家苦苦的追尋，吳冠中推進了這個進程。

三、美何從?

美，走向未知。

美，沒有預設，沒有標準，沒有中心，沒有國王，沒有方向。她是以美好的情感去創(chuàng)造美好情感的才能。

美，神秘、自由、無垠、光明、不朽、變幻，她通向未知，處在自然和人性最深處，出現(xiàn)在常知、常理外，有著極大的不確定性、模糊性。溫暖而陌生。

吳冠中說：“直覺、錯覺最重要”。“藝術家要創(chuàng)作出成功的作品，感情的真摯比腦袋重要!要創(chuàng)作出不朽的作品，就要把感情投入到藝術中去，一句話，就是要忘我!”直覺、錯覺、情感、忘我是他作品成功的保證。

吳冠中寫生 1980年代

吳冠中1919年出生于中國江南水鄉(xiāng)，他畫水，尚水。

水，忘我，潤萬物而不爭;水，主平，眾生平等，靜水流深;水，主正，川流不息，有本有源，不見停歇，最終匯入大海，赴萬丈深淵而不懼。

吳冠中字“荼”，“荼”，茅草的花，霜打后白茫茫一片，浩翰無際，喻藝術純凈的至真至美，必經(jīng)苦難的修煉;“荼”，又稱“如火如荼”，謂藝術的赤子之心熱烈。故畫界稱他為東方的梵高，藝術的苦行僧。

寧波水鄉(xiāng) 1980素描寫生

吳冠中曾深情地講述魯迅《過客》的故事：

一日黃昏，過客路遇一老人，問‘前面是一個什么所在?’老人說，‘前面是一座墳墓，你息息吧，看你的腳都流血了。’旁邊的小女孩說，‘不，前面是百合花和野薔薇，我經(jīng)常到那里玩。’過客說，‘前面有一個聲音呼喚我，我還得走。’老人說，‘前面有一個聲音也呼喚過我，你不理它就行了。’過客說，‘那不行。’他拖著受傷、流血的腳，踉蹌地走入黑夜。

吳冠中就是這樣一個為尋美而苦行的藝術家，美神呼喚著他，他向美而行，息不下。

吳冠中 2009年1月

他說：“有成就的畫家，都有自己的形象世界，也都局限在自己的形象世界里，雖然大都竭力想擴展這個世界。”畢竟每個藝術家生命是有限的，藝術無限。

吳冠中的藝術為繼承傳統(tǒng)走向新生，給出了最令人驚喜的新的答案，彰顯了藝術家獨特的、迷人的個性，和藝術的永恒性，成為了中國傳統(tǒng)藝術在新時代發(fā)揚光大的典范，必昭示后人：

美，永無彼岸，藝術是一條沒有終點的路。

美，如繁星，形式多樣而光明。

美，奇特，陌生，發(fā)自自然和人類心靈最深處。

美，唯在超功利、忘我的狀態(tài)下現(xiàn)身。

美，是藝術走向未知的謎。

尋美的路，是苦行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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